李药师、阿夜与昆仑奴

“我叫阿夜,因为我的毛色像夜晚一样,一片漆黑。你叫什么?你的肤色也像夜晚一样漆黑,我走遍了这片大地,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你叫什么?”

这是阿夜的开场白。摩罗初次见到阿夜,是在厨房门外的柴火堆旁。柴火取自枣木和梨木,更适合取暖,但是这是在堂堂的李卫公府上——卫公名列凌烟阁国士第八,也许名次还可以往前排一排——就是烧金疙瘩也烧得起。

摩罗习惯了静水流深的奴役生活,所以一条会说人话的狗对他而言可是很提神的。摩罗是一个昆仑奴,但他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昆仑奴,他是在身怀六甲的母亲腹中漂洋过海,来到大唐这片热土的。摩罗的母亲不像卫公的千金,读书识字,因为据她讲述,他们那里没有汉字这样的发明,族人们豢养着一群群牛羊和山羊,就像卫公壮年时消灭的东突厥部族,逐水草而居,渴了就喝牛羊的奶,有时在牛脖颈上割一刀,喝一点牛血,但是不伤血脉,就像在黄河边上小心翼翼地开一道小口,引水灌溉,但是决不让它决堤。母亲告诉摩罗,在他们的语言里,“摩罗”是神之子的意思,他的父亲是部族的首领,年轻时就勇力过人,兼有智谋,恰似府上的这位李卫公。这就堵塞了摩罗的想象。因为在摩罗的记忆里,李卫公天天脚上蒙着纱布,纱布下面是黄绿色像痰唾一样厚厚的草药,走起路来使拐,一脚高一脚低。卫公天天唉声叹气杜门谢客深居简出,拿着厚厚一叠道藏,翻起来摇头晃脑,一唱三叹,要么就是用中堂后面的演武场空地上的炼丹炉制炼毒药,祈求飞升。李府演武场建得如此雄伟,虽然刀枪蒙尘,依然隐约泛着寒光,谁信这位老朽的李卫公当年纵马驰骋,一呼万应,北灭突厥,南定岭表呢?

阿夜作为一条狗,居然能够开口说话,对于生活单调的摩罗来说当然很新鲜,但是又因为摩罗的见识有限,反而见怪不怪。摩罗自我介绍叫摩罗,然而就问阿夜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阿夜说,二郎神你知道吗,天将,有三只眼睛,第三只长在额头正中央,身高丈余,体魄雄伟,更兼擅十八般武艺,神通广大,就像你们的李卫公,只不过一个在天庭,一个在尘世罢了。摩罗说我没听说过,你给我讲讲。阿夜嘴一咧,露出一口森森白牙,跟摩罗的牙齿一样坚固而洁净。阿夜说,说来话长,拣相干的说吧,二郎神有一头巨獒,叫做哮天犬,跟我俩相反,长得白白净净,我就是它的前任。摩罗说,那你怎么流落到这里来了?阿夜从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咆哮,说我不能一天到晚跟着二郎神去打打杀杀,我爱玩,我把妖魔的脑袋当蹴鞠踢,一脚下去,就飞到二郎神脚边,等着二郎神给我踢回来,主仆互动。二郎神不配合,嫌我不够职业,就把我赶下来了——我有个不情之请,墙边上那个泔水桶里有东西吧?太高了,我够不着,你能帮我倒一点出来吗,我在墙外边就闻见味道了,都是好东西啊。倒泔水正好是摩罗的差使之一,他拿了一个长柄网兜,一个小桶,把泔水桶里的好东西舀出来,倒进桶里,里面有几块透花糍,几块羊排,半扇烧鸡,还有不少烤鹌鹑。确实是好东西,碳水,蛋白,维生素B族,全乎了,比后世轶闻里明太祖的珍珠翡翠白玉汤阔气多了——那道汤里的“珍珠”是剩饭粒,“翡翠”是烂菜叶,而“白玉”是碎豆腐。

阿夜见了俩眼都绿了,埋下头就连啃带嚼,狼吞虎咽,跟流浪狗没什么区别,要不是会说人话令人刮目相看,怎么瞧也不像从天庭贬谪下来的神犬。后来摩罗多次与阿夜作倾心之谈,从阿夜口中听说了一个高级词汇,叫做“气节”,阿夜口水横飞地讲了一段气节,摩罗没吭声,心想你虽然出身好,根正苗红,不还是委屈自己在我这吃残羹剩饭,就像李府朱门外的乞儿,托钵要饭,三九天里连个遮蔽风雪的地方都没有,尚且不如我一世为奴,还气节呢。阿夜毕竟是天上下来的,见摩罗不吭声,好像也知道他肚子里在嘀咕什么,补充说,我虽然在人世流浪受苦,做一条低贱的丧家之犬,却也不后悔,至于为什么,也不能说是为了气节,气节这种东西有表演的成分,当事人可能还是有名垂青史的私心,我不向任何人表演,我一柱擎天,一柱擎天你懂吧,这需要表现,需要吹嘘吗?就这么回事。摩罗当然不明白阿夜在说什么,所以他还是不吭声,于是这番倾心之谈就转向了更加接地气的话题,比如胡姬阿莲娜。卫公刚住进宅邸的时候太宗皇帝把波斯御使进献的一队胡姬赐给了卫公,这群胡姬能歌善舞,姿色艳异,就像民间流传的那样,有海水一样湛蓝的妙目,还有火焰山一样的炽热的激情。卫公至今还会在夜晚设宴,观赏胡姬轻盈、曼妙的的异域舞姿,按说卫公天天想着飞升,应该六根清净了,不至于耽于声色,不过也不是不可解释,都是享受生活嘛。

摩罗起早贪黑地干活,歇下来就与阿夜为伴,一人一犬,居然相依为命起来。摩罗离不开阿夜,因为它见识过那么多他想也想不出的世面,从释迦牟尼的身世,到老庄的故事,从王母娘娘的蟠桃会,到波斯的宫廷轶事,从高丽身长肥白的仕女,到安南肌骨玲珑的小家碧玉,从尼罗河岸上高逾百丈的金字塔,到犹太人与迦南人的惨酷战争,这世上简直没有阿夜不知晓的事物。阿夜也觉得离不开摩罗,因为他是它虔诚的听众,它能看见它的述说跌宕时他额角因为专注而渗出的细密汗珠,也从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中碰撞出质疑和反驳的火花。就这样,一晃三年过去了。以往阿夜总是能吭哧吭哧吃掉木盆里的所有食物,如今慢慢地食量渐浅,外出活动的频次也减少了,开始没精打采,懒得动弹,总是趴在家仆院里,好像在晒太阳。这是摩罗自打母亲在他十岁上过世后又一次感到忧伤,他知道他的挚友正在老去,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它会离开他,寻觅一个隐僻的处所,形单影只地死亡。

摩罗没有想到阿夜离开的这一天到来的这么早。摩罗总是在酉时二刻担起泔水桶,出侧门把泔水桶卸下,搬到门外的牛车上。这一天里他一直在干活,阿夜已经在白日里出门溜达了,想是又跑去平康坊跟李侍郎庶出的小公子玩蹴鞠去了。这几年蹴鞠的制作有了新潮流,外皮由八片山羊皮缝制,内胆由狗尿泡制成,这样踢起来脚感更舒适,也更轻盈。李侍郎家的小公子不受他爹待见,兄长们也不带他玩,而阿夜是狗中高俅,正好跟李公子凑成一对玩伴。摩罗转身回到李府中,并不对门外崇仁坊的景色稍有留恋,从李府的家仆院,到李府侧门外这家酒肆,远处的一段坊墙,再到远处平康坊边上的青楼,就是他的天荒地老,沧海桑田。人就是这么奇怪,世事也是。这时摩罗还是个本分昆仑奴,没有阿夜那么多感慨。

唐人李咸用作有一首《山中》诗:朝钟暮鼓不到耳,明月孤云长挂情。就是说山中野外没有长安的宵禁令,可以出去观赏云月,陶冶情操。长安城的宵禁令有先进的一面,可以降低夜间的犯罪率。日暮时分,更夫敲打闭门鼓,六百下,重要的事情重复六百遍,敲完了就关闭一百零八坊的坊门,除非是急病,生娃,死了人,朝廷有大喜事,适逢元宵节,再或者是高官持有文件证照,谁也不允许出这坊门。假如有人违禁被金吾卫逮住,就是二十大板,一顿好打。

摩罗回李府吃了晚饭,羊肉烩面片。李府不愧是豪门,家奴都能在平时吃上羊肉泡馍。这顿羊肉泡馍摩罗吃得很香甜,他不忘好友,吃饭期间去院里看过两回,阿夜一直未归。这天正值春分,昼夜一般长。待到近酉时下刻,夕阳下沉,天边红紫斑驳,就像这卫公府中一般,一片富贵气象。摩罗吃完饭到厨房帮忙洗涤盆碗匙筷,到戌时,天黑了有半个时辰,阿夜还是杳然无踪。当初阿夜能留在李府,是因为它白天从侧门溜进来以后,撞见了大太太,阿夜很警惕,只有在它觉得可靠的人面前它才袒露自己,见了大太太知道是贵人,也不说话,人立起来,不停作揖,大太太一看乐了,嘿,这狗还懂礼数,于是喝止了来驱赶它的下人。

摩罗躺在竹席上,略有担心,坊门已闭,阿夜今晚是进不来了,然而料想应当无事,只要不被延寿坊的狗肉贩子老唐逮住,就平安无事。阿夜机灵,又神通非凡,应该不会落入老唐之手。想着想着,又有些隐忧,闭上眼睛总是看见老唐在案上磨刀,或者手执明晃晃的屠刀猛地向下朝案板上阿夜的小脑袋剁去,睁开眼睛,耳朵嗡嗡作响,一身冷汗。摩罗爬起来,摸出去,到水井旁吊了两桶水上来,冲了个澡,虽然春天的长安城颇有寒意,可能是羊肉吃得比较多,再加上昆仑奴的体质特异,摩罗并不觉得寒冷,反而感到清爽,回去擦干了身子,挨了一会,困意袭来,一觉睡到坊外的公鸡打鸣。

第二天直到日暮,阿夜还是没回来,摩罗心里沉重起来。他在盘算对策:只能在夜间出去寻找阿夜。即使出去了,并且撞大运没碰上金吾卫,也未必能找到,偌大的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犄角旮旯,上哪儿找一条狗去?要是不幸被金吾卫逮住,自己一个昆仑奴,没谁拿来当人看,二十大板下去,没轻没重,能不能挺过来都是个问题,假如真打死了,为了一条狗,就算它是天上下来的,也已经与自己结下深厚的友谊,但是命是自己的,值得就这么为阿夜死去吗?况且死还不是只有一种死法——李府有先例,有个昆仑奴,因为元宵节跑出去看热闹被家丁行家法打得三魂只剩下一魄。王侯巨室,惩治个把家奴,而且是昆仑奴,就是打死了,眼睛都不带眨的。

闭门鼓敲响的那一下,像一柄巨锤捶在摩罗心上,闭门鼓敲打了六百下,这六百下里的五百九十九下之中,摩罗的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他盘算了一整个白天,干活的时候也在盘算,现在他没有力气盘算了,内存条不够用了。所以那第六百下敲落的一刻他睁开眼睛,从院里的马扎上弹起来,朝库房走去。他要找个梯子好翻墙。

李卫公虽然已是晚年,仍然勤于颠倒鸾帐,播撒雨露。卫公又喜好异域风情,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他白天读道藏,炼仙丹,晚上拖着不知何等程度汞中毒的病体到中堂太师椅上坐定,叫下人唤来一众胡姬,上得厅堂,轻歌曼舞。歌舞完毕,就挑上一个上炕,颠鸾倒凤。胡姬们虽然统称胡姬,民族构成也很多样,有大食胡姬,有波斯胡姬,还有于阗胡姬,不一而足,各擅胜场。

我们都知道李卫、虬髯客和一品夫人红拂女是风尘三侠,虬髯客早早孤身远引,红拂女张出尘作为卫公的结发妻子,一直陪伴在卫公左右,后来荣封一品夫人。作为一个巨眼英豪,李夫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飘然出尘,没有俗世的烟火气,对于寡人有疾的卫公拈花惹草的生活作风,并没有横加干涉。但是卫公总是做出一副惧内的样子,仿佛后院真有河东狮吼,其实李夫人不但不是山西人,而且桑梓地离北方远了去了,人家是越人,江南女子。当然江南女子也有作狮子吼者,无论如何,李夫人不是河东的狮子。李夫人与卫公的结合,严肃地说,是一种政治的结合,但是世人不通,基本上想不到这一层上来。

卫公晚年时还没有什么东厂、西厂、内行厂,但是李卫公总是觉得有人在明处或暗处窥视他,他觉得这些人可能是密探。为了圆谎,卫公每天一起来就给右足敷上草药(因为他因有足疾而辞官)。然后对镜洗漱,给满头青丝刷上一层铅粉加白垩,看上去就像教授白,加上炼丹炉里的汞,中毒又深一层,然后再杵起拐杖,当当当当地拐到书房研究道藏。

卫公的生活很有规律,至少白天是这样。他自从辞官回到府邸,就不再外出,别说长安城,就是李府他都没出去过,杜绝一切社交活动,不打麻将,不打牌,拒绝清谈,故吏旧交拜访他,想跟他攀个亲家,卫公一概不搭理,仿佛已经不是在家人,颇有魏晋名士的派头。当然这也是因为卫公心里的疙瘩解不开,他不怕哪天在香闺里醒不过来,就怕哪天醒过来三族夷灭。所以他看谁都像太宗的密探,他不相信友谊,也不相信人性,哪怕跟随太宗南征北战,结下了非同小可的交情,他都笃信君臣之间是不平等的关系,是各取所需,无所谓交情。那时候已经有了管鲍之交,还没有曲洋和刘正风,无论如何,管鲍、曲刘间不是上下关系,是平等的。看来卫公确实是文武双全,熟读《史记》,也拿《汉书》下过酒。

其实卫公在书房确实也看了道藏,那时候官民都迷信,贵官显宦往往炼丹,指望有朝一日羽化登仙。卫公也信这个,他就是怕还没升仙就一命呜呼,多年的装孙子就白给了。所以卫公是一个政治家,这样的人有判断力,也懂得隐忍和收敛。当然卫公也是凡人,后来被神化那是后事。卫公是凡人,所以和所有常胜将军一样,居功自傲,眼高于顶,举个例子,有时候他窝在书房里偷偷阅读《李卫公问对》,读到精彩处忍不住击节赞赏,嘴角边挂一条哈喇子,五官扭曲,鱼尾纹、法令纹都挤出来了。虽然卫公是一个政治家,高瞻远瞩,但是他的问题在于他一天到晚战战兢兢,失去了阿夜所说的气节。气节重要还是小命重要,的确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以今人的话语而论,卫公活得不快乐,不但不快乐,简直很痛苦,因为他的生活是分裂的,连带着把精神也弄分裂了,当然不是精神分裂症,不过一样地折磨人。

摩罗去库房取了梯子,把它倚靠在侧门旁边,正准备登梯翻墙,中堂那边忽然响起了节奏明快的歌声,这歌声赤裸裸地一览无余,让所有青年男子听见了都血脉贲张,不能自已。除了严禁昆仑奴擅自离开李府,李府还有一条规矩,男性家丁、奴隶不能观赏歌舞伎表演,偷看、偷听也不行。摩罗以往常常在夜晚听着中堂传来的艳冶歌声,裤裆撑起了帐篷,辗转反侧,奔腾的情欲像黄河泛滥,却无从寻觅一个决口,这种感觉让摩罗痛苦难言,同时又令他痴迷,就像一个人背上痒得一塌糊涂,却没有人可以去抓挠,于是自己伸手去挠,又总是找不到痒处,然而越是找不到,越是要玩命地去挠。李卫公也有一篇《诫子书》——后来散佚了——在这部文献里,李卫公训示他的公子:悲伤让人清醒,快乐却使人迷惘。这句格言说的恰好就是正在感受痛苦的摩罗。

摩罗放倒梯子,把他横放在墙角,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灰尘扬散,迷住了他的双眼,摩罗用手揉了揉,确信不是石灰粉,还能看见玉体横陈,就蹑手蹑脚地穿过月洞门,走向中堂角落外的一扇窗户,用手蘸唾液在窗户纸上点开一个洞眼,便足够管窥厅堂上的风光。要不说太宗是真对卫公青眼有加,厅上胡姬的舞蹈就是开元、天宝年间盛行的胡旋舞之前身,在贞观年间还是稀罕玩意儿,把好东西赏赐给了卫公,到底是什么用意,卫公从一开始就在犯嘀咕:这是什么暗示吗?甭管怎么说,我还有的选。

胡旋舞源自西域以西的粟特:“舞急旋如风,俗谓之胡旋。”中堂顶上雕梁画栋,红漆为底色,用金粉和彩绘勾勒出珍禽瑞兽,作势欲飞,栩栩如生。舞池四周是汉白玉阑干,莹白中隐隐透出青气。一面巨大的地毯覆盖了整个舞池的地面,胡姬们就赤足在地毯上跳舞,脚型小巧,脚踝纤细而有力。舞女们发色较汉人为浅,有的呈金色,有的呈褐色;高鼻深目,眼睛的颜色也不同于汉人,有的浅绿,有的深蓝。她们的发式也异于中原女子,不用簪钗束发,有以彩带束发的,也有干脆披散头发的,有的甚至截发齐耳,看去却也别有风情。胡姬们身着轻薄的彩色锦缎胡服,窄袖紧身,旋转舞动时衣带在风中猎猎作响,腰间的环佩相互撞击,发出击罄般清脆的声音。伴奏乐器也都来自番邦异域,有琵琶、羯鼓、横笛和筚篥。乐声旋律激昂,节奏明快。摩罗侧耳聆听,仔细观赏,左脚掌在地板上打着拍子,与后世我们去夜店踩着DJ设置的节奏欣然起舞时的感觉差相仿佛。摩罗的祖先们世代生活在东非的草原上,生来就能歌善舞。

唱歌的部分摩罗错过了,但是看到了胡姬们的热舞,她们在热舞的时候为了迎合卫公的需要,穿得非常之清凉——小麦般的肤色,牛乳般洁白的肤色,珠圆玉润的身量,盈盈一握的腰肢,环肥燕瘦,应有尽有。这些画面进入男子的肉眼,激起最原始的官能愉悦,进而在情欲的暗河里翻搅出飓风般狂暴的漩涡。摩罗看了一会,说不好离这个世界是近了一些,还是远了一些,也说不好看了如何,不看又如何。这时他怅然若失,转身离开了中堂,回到家奴院,把梯子再度架上了围墙。

摩罗出去时穿的是一身黑,加上他漆黑的肤色,在灯火昏黄的夜晚几乎等于是个会忍术、能隐身的忍者,金吾卫小分队高举火炬来回跑了两三趟,也没发现摩罗的行迹。在直觉的支配下,摩罗直奔延寿坊而去。

老唐的狗肉铺子就在延寿坊,按说长安城东西两市都是午时开市,老唐大清早起来忙活完全来得及,但是老唐这个人失眠,他治疗自己的失眠症的办法就是爬起来干活,屠狗,放血,去毛,清洗,收拾内脏,配好卤料,卤煮狗肉,卤煮下水。老唐一到晚上就精神倍棒,干起活来浑身是劲,屠狗时虽无鸡飞,却有狗跳,闹得延寿坊四邻不堪其扰,房里的百姓脸上常年挂着两个黑眼圈,跟熊猫一模一样。但是老唐跟坊正关系好,老唐在,坊正就有吃不尽的卤狗肉、卤下水,还能捞点碎银子。老唐虽然扰民,却当真有一手好手艺,天生就是干餐饮的料。首先是精心选材,挑的都是身躯肥壮、毛色油亮的健犬,尤以黄色土狗为佳,也有以沙皮犬、黑龙犬、太行犬、蒙古獒为肉源的;食材好是一方面,还得有烹饪术,老唐的卤料只此一家,独门配方,别的商家模仿不来,怎么煮能让狗肉老嫩适中,怎么掌握火候,那都是老唐祖上传下来的秘诀。

摩罗走进狗肉铺子,幌子是新做的,白底蓝边,在晚风中不住地飘摇。老唐刚宰了一条狗,正在褪毛,一条黑色的土狗,身量跟阿夜差不多,乍一看更是像极了。摩罗心里咯噔一下,瞪着眼看了个仔细,才发现阿夜垂头丧气地趴在屋子东北角,脖子上套了一个铁链子,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长途奔驰,耗尽了它最后一点元气。

老唐背对着门忙活,起初没看见摩罗,摩罗低声下气惯了,不知如何引起老唐的注意,咳嗽了两声,老唐依然没听到,摩罗就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拍了拍老唐的肩膀,老唐两肩一耸,好似倒抽了一口凉气,回头见一个昆仑奴站在自己面前,觉得很稀奇,昆仑奴是大户人家蓄养的家奴,平时大门不出,老唐一个老百姓,极少亲眼看见。老唐指着自己的鼻子对摩罗说,你找我?

摩罗指了指蜷伏在角落的阿夜说,这是我们家的狗,我来接它回去。

老唐是真的有点诧异,说,你们大户人家养的都是名贵犬种,怎么还有土狗?

摩罗说,不是土狗。转头向阿夜喊了一声,阿夜!你告诉这位老丈你是谁家的狗。

阿夜只是不吱声。

摩罗过去抚摩阿夜的小脑袋,说,你倒是说句话啊阿夜。嗯?

阿夜抬起头说,你还是有分别心啊。

老唐听见了一激灵,退后两步靠着案板对摩罗说,钥匙在酱缸盖子上,快,赶快领走!

走在路上,阿夜走得慢腾腾的,摩罗感觉到它有情绪,说,你一个哮天犬怎么还能让一个老头逮进狗肉铺子了?

阿夜说,我已经老了,跟卫公一样,已经是风烛残年,再也走不了长途,骨头脆得像月光石,精神头一天比一天差,脊背还老是疼,疼得厉害。我觉得余下的日子不多了,与其慢慢老死,忍受诸种折磨,不如屠人刀下死,还来得痛快些。你说呢?我不信有什么六道轮回,来这世界上一遭,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大部分时候活得都很自在,玩得很开心。我今天跟你且行且谈,最后一席话,说完了我还回狗肉铺子去,老唐不收我,我就换一家。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摩罗说,我想回到我的家乡,回到草原,放牛,牧马,打猎,战斗,释放我与生俱来粗犷的天性,成为部落里最勇武、最受赞誉的战士,带领族人,统一草原上各个部落,娶一打草原上最美丽的新娘,生育众多的孩子,男孩长大了像父亲一样勇猛,女孩长大了像母亲一样美丽、温柔。阿夜,跟我走吧,用你的神通做我的向导,指引我乘坐高头大马,克服万难,一路向南,抵达广州或闽州,乘船在南海上航行,抵达天竺,接下来到达波斯,顺着季风,乘坐大食的商船抵达我家乡的海岸,我会将你奉为部族的神祇,把你的形象作为部落的图腾,你将会在那片丰饶的土地上永世不朽。阿夜,你在听我说话吗?

阿夜说,我觉得你不需要我,你其实没有家乡,大唐长安城是你土生土长的地方,所以假如说你有家乡,这里才是你的家乡,就在这里。你在这里长大成人,你已经融入这个东方世界,已经无法与它剥离开来了,若要强行剥离,你会经受剧痛,会面临严重的失血,然后灵魂死去。所以你要是执意要踏上去那片大陆的漫漫长路,莫不如自己前往,你可能会误入歧途,在悔恨中餐风饮露,走向无法预知的终点,你若有幸踏上了那片土地,可能就在你先迈出的脚掌着地的那一瞬间,你就会顿悟,你其实是回不去的。

夜风中,城楼上旌旗猎猎,鼓荡的风让摩罗身上凸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摩罗没有说话,估摸着李府中卫公已经依红偎翠,夜会周公去了。周公善能解梦,他能解答卫公的困惑,度他脱离苦痛吗?在如何干预阿夜的晚年这一问题上,他有两个选择,一是让阿夜回到狗肉铺子去,二是强行带上老迈的阿夜和自己相伴,度过它的残年。关于自己的归属和去向,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回到卫公府,承受家法,二是走上回归草原的长路。也许还有更多的选择。现在金吾卫要敲打长安城的晨钟了,阿夜和摩罗还在路上走着,走着,走着,好像这条坊街永远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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