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带剑桥高中的孩子们回乡调查,看老宅院子里的一棵红豆枝垂叶软,心中不禁一惊,未料一个月后,母亲突然溘然去了……
母亲生于夏历一九三七年八月二十六日,仙逝于夏历二零一九年处暑前日(七月二十二日),时年八十有三。母亲生前正在给北北、西西绣两只可爱的小白兔。母亲一生从未生大病,从未进医院,老人家是死在爱子女们的路上,操劳在爱我们下一代孩子的路上。
母亲仙逝,天地同悲,众亲共恸!
一恸苍天不公,将珠玉作草。
母亲于八姊妹间,排行第二,复为长女。外公克疑、外婆卧梅赐其名为见青,于乱世之间,寄托了青年时期的外公“得见天青”之愿。母亲自小眉清目秀,天资颖悟。外公曾任洞庭中学教员,1949年前后又任代理校长,外公亦师亦父,对八个子女一视同仁,慈严相济,教养并存,用情深厚。母亲得以幼承庭训,读书习字,文墨俱佳,能歌能舞,稍通音律,擅弄箫笛,复性情温婉,行止端庄。据健在的长辈回忆,母亲在外公任职的洞庭中学高中第八班时,与在高九班读书的父亲一样成绩优异,加上母亲清纯温婉,极孝敬父母,关爱诸弟妹,备受外公与众师器重、学友喜爱。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大舅得以侥幸考入武汉大学后,政治运动便开始了,外公很快被打成反革命收押劳改,一去无踪,从母亲开始外婆的七个子女都受到了家庭出身的牵连,母亲高中毕业后再无缘大学。母亲1957年高中毕业后回乡村任教,几年后又调入县机电厂任技术员,身怀六甲下放至身挨斗去职的父亲的家乡龙溪乡柳荫村。从此,母亲不顾嘲笑,以低贱之身,老老实实在农村一呆就是60余年,受尽人间苦楚,历尽人世艰辛。
二恸母亲大仁,忍难为之恸。
母亲初嫁,年方二十二,生父尚身在囹圄。然而,等待她的新家,是一个更加不幸的家庭。爷爷被打成反革命遭到镇压,公爹备受残酷批斗受尽污辱而悬梁自尽,身为地主婆的婆婆身患癌症无法医治。母亲包容了这一切,承担了这一切,不卑不亢,忍辱负重,利用繁重的劳动间隙,照顾老人的起居饮食,直至老人安然离世。渐渐地,母亲没有了恨,没有了怒,没有了怨气,没有了傲气,逆来顺受,心甘情愿,把每一样痛苦,作了家常便饭。我们没有从母亲那里见到一丝怨恨,只有从她那里学到了宽和的脾气。
(外婆)
爷爷奶奶在世时,家里但凡有一点像样的食物,一定要先留给爷爷奶奶吃饱,然后再给我们几个姊妹。爷爷、奶奶相继离世后,家里更难得揭开锅,母亲却总经常把外婆接过来,一住半个月几个月。对于活过苦难,唯一存世的外婆,母亲教导我们要特别尊敬她老人家:外婆来了,桌子上但有荤腥,我们六姊妹是从不先动筷子的,一定要抢着夹到外婆的碗里,让外婆先吃。我们肚子里虽然坐着一只饥肠辘辘的老虎,悄悄咽着口水,却装作一点不饿的样子满脸幸福地看着外婆吃。这就是我的母亲,将“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的品性,将孝敬长辈的德行,在餐桌之间无声无息地植入我们的心田,使我们从四五岁的小小年纪就能用爱敬克服欲望,能用意志战胜本能。一边是嗷嗷待哺的儿女,一边是身心两伤的老母亲,老天竟是如此为难我的母亲!我不知道母亲其时如何想,不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心路。
三恸母亲大苦,受牛马之劳。
母亲自下嫁银家,以心高气傲的诗书之身,来到柳荫村务农,以一米六的个子和单薄的身躯,每天披星戴月,勤学好问,挑土担粪,抢收抢种,春天冒着料峭冰寒下地起畦育秧,夏天顶着烈日中耕施肥、抢收抢种,秋天和生产队员收割送粮、整修水利,冬天积肥打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劳作。母亲为挣工分养活十口之家,每天苦干多干,往往比壮男劳动力多挣一两个工分。母亲由金玉之身,如花的少女,完全降为一没日没夜做苦工的农妇,竟一干就是一辈子。六十年的农作苦役,完全改造了母亲的形貌,她的身子萎缩、身体变形,唯一剩下的是这位当年的唐家千金小姐的那双永远清亮的眼睛和温婉的好脾气。不更事的七岁女儿西西见了奶奶说:“奶奶,我都和您一样高了。”在我们六姊妹的眼里,梦里,记忆里,母亲总是要么戴着斗笠,要么披着蓑衣,要么拿着镰刀,要么扛着锄头,我们的母亲,是一位朝朝夕夕耕作不止,地地道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中国乡村的农夫,大半个世纪的命运和母亲开了一个大玩笑。
我欲母亲来生复为人母,断不可以再做这样的母亲!也愿今天天下的母亲,都不要再做我这样受劳苦煎熬一生的母亲。
慈母事迹,所恸者何止二三,所悼者何止千万:
一悼母亲大恩,育六子之艰。
大姐生于1961年,我是老六,相隔九岁,母亲于九年之间辛苦哺育了我们六个不孝子女。人言道,人母有十月怀胎之苦,我的母亲所受的怀胎之苦,是六十月,是一般母亲的数倍。母亲这十数年,更从未停辍农活劳作。更兼遭受作为读书人和反革命之女在历次政治迫害中所受的长达十数年的人格污辱,20多年里,我们就跟着母亲和父亲住在一间不足60平米的伪乡公所的牢房里,生长于斯,出入于斯。母亲的育儿之苦,岂是常人所知,常人所云!
母亲拉扯哺育我们长大,千辛万苦,千言万语,不能道其万一,然而我们的母亲从不对我们发脾气,她多么爱她的每一个孩子,却总是怪自己没有能力,不能把我们每个人都培养好:
只有一回,母亲乱了方寸,心力交瘁。四岁多的大哥病危,血流不止,母亲背着大哥赶往三十里地外的县人民医院急救,走到龙溪铺实在走不动了,遇到几个拉板车的,母亲背着流血的哥哥,声声恳求,车夫担心惹上是非,竟然无情拒绝。母亲求人不得,只好支持着到了医院!到了医院,却几次输血无效,血流不止,从不低头的母亲这一回终于认了命,买来草席准备后事。后来多亏了父亲输血,大哥终于保住了命。后来母亲举全家所有,来悉心喂养大哥,大哥竟然安康至今。大哥痊愈之事,甚为神异,这大概是老天见母亲太苦了,出手施救我们可怜的母亲,不让她再失去亲人。
母亲为养活我们,还跟二十里外的罗岚桥的表叔学会了蔑活,一有农闲,便带领我们六个砍竹子、剖竹条、拉蔑丝,织斗笠,织笼子,清早避开城管到集上卖钱换米。这大概是母亲为了养活孩子所干过的唯一不法的事。我初中时读到雨果《悲惨世界》,讲到主人公让·瓦让为了孩子不致于饿死偷面包被判做苦役的事,暗自替母亲庆幸,假如母亲那时和父亲一块进了监狱,我们六个大概是活不成了的。
母亲心灵手巧,还自学了裁缝,我们六个的衣服鞋袜,都是母亲亲手做的。一件衣服,往往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老三穿了老四穿,老四穿老五穿,老五穿不了就轮到我了。我那时不更事,天生爱美,多是不愿穿姐姐哥哥穿旧穿破的衣报,少不了惹母亲生气。但这种上下“传承”,只有两次例外:一是每逢新年,母亲一定要给我们六姊妹做一套新衣新鞋,这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同样幸福的,还有村里的孩子们。所以每逢过年,母亲总是好多日子挑灯缝衣纳鞋,忙至黎明。我们那时,只是争着穿新衣,想着有面子,哪里体量、心痛过母亲的辛劳!还有一次是我读高一,正值禁锢很久的大陆开始刮流行风,时兴穿喇叭裤,为了配上父亲同事送给我的一条喇叭裤,母亲仔细从时尚杂志上挑了一件上装,打版、制样,做了一件上装。这件衣服让我在县中上学时在同学中挣足了面子,这是我穿过的最有幸福感的衣服,只要一脏了我就连夜洗干净,第二天再穿。记忆里,唯独这件事上,母亲对我是偏爱的。母亲带领我们做蔑活,帮人家做衣服,勉勉强强让这一大家子不至于饿死。
因环境压迫,生活无望,母亲常常叹息,三个姐姐和两个哥哥都没受好的教育,尤其对二哥和三姐,母亲悔恨有加,每与我谈起,都说只有我是最幸运的,如将来有了出息,一定要多帮帮姐姐和哥哥。记得我长到六岁多,文革终于结束了,母亲和父亲觉得,现在社会变好了,孩子读书或许能有出路,于是商量要培养好我和二哥。然而,二哥出生正是母亲双重困苦之时,一边要照顾襁褓之中的我,一边要照顾重病的大哥,夹在中间尚且年幼的二哥,多少得不到母亲的悉心关怀。记得二哥念了一年多初中,不管母亲怎样劝说,就不再念书了。二哥辍学这件事,母亲每每提起,长嘘短叹,觉得是自己对不住二哥。
尽管这样,母亲还是把三个孩子送进了省重点高中,还把我送进了武汉大学。不仅抚育了我们这一代,我们的十一个孙子女、外孙子女,也是母亲一一亲手调教。银之、思珈、思吉、思珞、栖麟、牧牧,都是奶奶一手带大到上小学。孩子们的奶奶,从来不责骂孩子,总是那么耐心,给孩子们不厌其烦讲故事。从武汉回家后的几年母亲不能务农了,又特意为孩子在院里种上无花果、桃树、桔子树、枇杷树,每到暑假前,就打电话给孩子们,说等孩子们回来吃无花果。母亲于我们,于我们的孩子们,就是人间的圣母,永远那么深爱我们,永远不知疲倦地为我们付出!
人生在世,经世历事,我们姊妹六个,无一品性顽劣,勤勉上进,吃苦耐劳,与人为善,这都是母亲教导的结果。孙子一辈,银之从法国戴高乐大学毕业,思珈保送同济医科大学研究生、马上要申请博士研究生,思珞考取湖南第一师范大学后又做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思吉考上长沙航空军校,栖麟考上武汉理工大学最心仪的专业,牧牧马上要去加拿大高中念十年级立志在艺术上发展,北北、西西虽才上学,爱敬老师,热爱学习……这都是母亲教养并重、温柔养成、悉心调教的结果,将来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受大恩惠于母亲,黄土之隧,母亲足可心安。我虽不孝,愿以人子之德,尺寸之才,从教办学,亦有益于社会千万人家子弟,九泉之下,母亲亦足可安心。
二悼母亲大情,思助夫之贤。
(1957年的父亲与母亲)
父亲和母亲一样,出身不好。爷爷、奶奶只育有一子一女,父亲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年青时,父亲英气逼人,母亲温婉清秀,在读高中时就互相爱慕,并在毕业两年后结为百年之好。然而,从小视被视为掌上明珠的父亲,性格刚直,脾气暴躁,言语率直,加上几位亲人和自己经历了长期不公正待遇,劳改时给生产队拉煤,身体亏损严重,落下肺病,呼吸困难,着实为难了母亲不少。母亲操劳不及,每每达不到爱清洁、甚至挑剔的父亲的要求。为了照顾父亲多病的身体,母亲常常告诉我们要理解父亲,不要为难父亲,自己吃点亏不算什么。为了照顾父亲,不让父亲生气,母亲常常在父亲生气时悄悄走开,我们有时不平,想要替母亲理论几句,却总被母亲劝住。母亲七八十岁高龄还自学推拿、艾灸,十多年来每天给父亲推拿、施灸,大大改善了父亲的身体状况。人人思知己,多是欲人来知我,不欲我去知人。我的母亲,就是有知人的大智,知心的大情的无私女子,一生一世,仰望母亲,一生一世,痛惜母亲!父亲总对我们说:“没有你们的妈,我早就不在人世了。”确实如此,母亲对父亲的呵护和扶助之深笃,何情可以至此?唯德,唯仁。母亲就是这样伟大的妻子。
三悼母亲大义,尽宽厚之性。
母亲为同学,为邻妇,为朋友,以仁以厚,视乞者如亲友,待仇敌如乡党。我已年近五旬,从未见待人温和宽厚如我母亲这般的。几次黄河发水,江西干旱,豫赣流民打鱼鼓行乞至本地,母亲从几乎底朝天的米桶里妥米送给流民。另有一回,家里实在无米下锅,母亲便出门乞借,一家不借,再行一家,此家不借,再求彼家,受尽白眼冷语。长大后听母亲道起,每每双目盈泪。有道是君子不吃嗟来之食,母亲为了我们的活命,宁可自己受辱,我那时若是有知,便宁可饿死也不让我的母亲做这等低三下四之事。对过去在运动中迫害过我家的人,母亲也从不怨恨,只说一句:“算了,过去的事不要计较了。”人家上门照样有求必应,和蔼可亲。对见死不救的人,母亲也是一笔带过,说那时人家不接济我们,也是怕我们还不起,不要怪人家。我们每有善事义行,母亲知晓,从来闻听则喜。如此等等,历历在目,这便是我那好仁好义、从不计仇、与人为善的老母。
去年,为遂年逾八旬的老父老母之愿,翻修了老宅。母亲尽管劳累,怕花钱太多,但心里十分高兴。没有想到,自己穷困了一辈子,也可以住上有院子、宽大舒心的房子。房子虽然远不及父母小时候的门第府宅,却给了老人无限的儿时回忆与历经困苦艰辛后的巨大满足。每看到母亲佝偻着变形的小小身躯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每看到母亲在院子里浇花种菜,每看到母亲在亲人微信群里分享她种植的鲜花时果,为子甚慰!为子甚慰!
可惜好景不长,母亲住上新房子不到一年便撒手西去!子欲养而亲不待,人情之大恸!愿母亲在天上快乐怡然,保佑后人积德行善,有所作为。
愿天下的子女,都能有幸有我这样的母亲,都能及时爱自己的母亲!愿天下的母亲,都不再遭遇我母亲这般的命运!
呜呼!恸哉!
《凯风》颂曰:“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爰有寒痊?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睍睆(xiàn huǎn)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呜呼!恸哉!
《蓼莪》吊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榖,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
呜呼!恸哉!
二舅作《七律》诗涕曰:“资水长长汩汩吟,云山郁郁失菁英。学而不倦为追梦,与人为善尽赤忱。抚育儿孙四代秀,贤妻良母众人尊。高风德美垂千古,悼念灵前泪雨淋。”
呜呼!恸哉!
六子赋《梅花引》词泣曰:“云山问我方今时,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苦心头?身若留时对人愁,伤心地,月泠泠,何日休? 仙山天国今安否?柳外楼,花下筹。母也母也,母不在、郝水东流。往来秋云,柔善何可求。卧向风雪清露冷,昨日雨,是日风,明日愁。”
己亥年七月二十五日泣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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