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好头颅（四）
文 ︳锦翼 图 ︳阿骀
正文
五、危急时刻
四更天的时候，明崇俨就被一阵紧急的敲门声给叫醒了。
敲门的是宫内的太监总管王福来，他一脸慌张：“皇帝陛下召你进宫。”
明崇俨吃惊道：“是不是因为飞头蛊？”
“什么飞头蛊？”王福来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低声道，“宫里抓住了一个妖怪！”
“什么妖怪？”明崇俨奇怪道。
“你去了就知道了。”
一进宫城，明崇俨就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 这里站满了士兵，个个弯弓拉弦对着树上。
树上不时传来一阵“呜呜”的声音，借着火把明崇俨看清楚了，树上全是枭。
王福来引他到了丽正殿前，这里灯火辉煌，也站满了枭。
士兵们也更多了，弯弓搭箭，蓄势待发。
走进人群，他先看见了司马承祯，他身边是个头大如斗的人，明崇俨一眼认出，正是他等了一天的萧萧。
萧萧看见他，张嘴想要说话，却没有声音。
明崇俨看他身上贴着符咒，才明白他是被司马承祯所抓。
今天等不到萧萧，见不到司马承祯，原来一个捉妖，一个被捉了。
明崇俨走过去对司马承祯低声道：“你怎么把它给抓了？”
司马承祯道：“皇后殿下说，这几天老有人报告掖幽庭里有动静，就派我来看看。我经过蹲守，终于抓住了这妖……”
“你知道飞头蛊吗？”明崇俨打断他的话。
司马承祯想了一下才点点头，疑惑道：“怎么说这个？”
明崇俨道：“京城附近出现了飞头蛊，督少府亲眼看见一群飞头飞到了洛阳城，我让这萧萧去盯着天空……”
“这么说他说的是真的？”司马承祯打断了他。
“什么真的？”
“明崇俨！” 头顶上一个严厉的声音道，“这妖怪说你早就认识他，说你能证明他无害人之心。”
明崇俨抬头看去，皇帝和皇后正一脸威严地在大殿台阶上看着他。几个太监押着那日弹琵琶的姑娘，看样子是那个宫女璧玉了。
明崇俨点点头：“这妖怪生性淳朴，无害人之心……”
司马承祯着急道：“明府，难道你不知道，这妖怪三百年一小劫，一千年一大劫，他躲到掖幽庭里只能是躲避劫难，据说喝了龙血就可终生不怕劫难，他一定还想对陛下不利。”
萧萧口中“呜呜”作声，却说不出话来，显然被司马承祯的符咒困住了。
明崇俨满脑子还是那些飞头蛊，对皇帝道：“陛下，眼下有居心叵测的人施放飞头蛊，都往京城而来。”
皇帝却不听他说什么，一脸失望地看着他，过了一阵才道：“明崇俨，那天我在集仙殿里试你，你靠这妖物取胜，已经是欺君了，今天再说什么，我怎能信！”
原来萧萧刚才连这些都说了，皇帝彻底失去了对自己的信任。他还要说，皇帝摆手道：“免去你明日祭祀护法官之职，改由司马道长担任。”
皇帝转身就要离去，有个太监慌忙跑过来禀报道：“礼部说那只枭跑了。”
萧萧面露喜色。
皇后转身指向他，道：“跑就跑了吧，这里有一只千年枭妖，用他岂不是更好。”
萧萧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
皇帝看看天色，东方已透出曙光，对那太监道：“让光禄寺准备开始吧，先将那颗人头拿来让我看看，这默狄可汗到底长什么样！”
明崇俨着急道：“陛下当心飞头蛊。”
司马承祯看向萧萧，笑道：“有飞头蛊也不怕，咱们有这千年枭妖，挖出它的肝脏让陛下吃了即可。”
皇帝赞许道：“还是司马道长说得有理。”
有太监捧着一个盒子过来了，低声道：“礼部都看了不知多少遍了，哪里有什么飞头蛊。”说着为皇帝打开了盒子。
这里面放着的人头已经被礼部处理过了，没有半点儿血腥，礼部的人甚至还为他化了妆。
皇帝看过去，这颗人头安详地躺在盒子里，像是一个睡着的人。
皇帝细细打量，这可汗的头发是棕色的，额头很宽，眼窝深陷，两只眼睛离得很远，平静地闭着。
皇帝不由得哈哈笑了：“真是大好头颅啊。”
他的话音刚落，这颗头突然说话了：“谢陛下夸奖。”
声音不大，但皇帝还是听见了，他以为身边的人在说话，这人头突然睁开了眼睛，盯着皇帝笑道：“陛下也是大好头颅，不知被谁人砍之？”张嘴吐出一团烟雾，喷向皇帝。
近在咫尺，皇帝根本不能躲闪，被喷了个正着。脖颈间猛然一凉，他惊得将那盒子扔出去，叫道：“有妖怪！”
明崇俨一个箭步蹿了过去，他先看那颗人头。
这人头还是紧闭双目，非常安详地躺着，似乎刚才并不曾说话。
明崇俨正要去看他项间是否有条红线，这人头猛然张嘴，又是一团烟雾喷来。
这烟雾中必然是飞头蛊，明崇俨侧身避开，袍袖挥出，打散这团烟雾。再看那人头不见了踪影。
明崇俨还要去寻，皇帝这边乱作了一团。
皇帝倒在地上，双眼紧闭，牙关紧咬，已经不省人事了。
众人惊慌失措，倒是皇后殿下清醒，喝令一个太监去请御医。
明崇俨看看皇帝的脖颈上出现了一道红印，他就知道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皇帝中了飞头蛊。
如此看来，这旭峰部落在唐朝的穷追猛打之下，自知不敌，料定会被砍人头，就用这飞头蛊之法来和唐朝的皇帝同归于尽。明崇俨抬头望天，想必那些飞头蛊很快就会飞来，他们一起鼓噪，来挟持皇帝的人头而去。
司马承祯也立刻认出，他高声道：“皇后殿下莫要着急，这是飞头蛊，我们有千年枭妖在，取出他的肝脏，皇帝陛下吃了就好。”
他倒说得轻松。
萧萧突然“呜呜”了几声，想要说什么。
明崇俨上前一把扯去他身上的符咒，萧萧高声道：“璧玉，我对你一片真心，我找你绝不是为了避劫难，更不会对陛下不利，你们若不信，我愿自剖肝脏出来，以证我的清白。”说着流下泪来。
司马承祯冷冷地道：“不要信他，他不过知道终究难逃一死，才如此说的。”
萧萧道：“你们若要杀我，我的子孙们必然进攻，这样会落个两败俱伤。我愿意让他们听命于明府，这还不足以证明吗？”
他的话音刚落，树上和屋上的枭鸟开始一阵鸣叫。
士兵们立刻拉紧了弓弦。
“大家住手！”明崇俨大喝一声，他对司马承祯道，“都说枭吃掉自己的母亲，几人看见过？枭的肝脏可以治疗飞头疾更是无稽之谈。要想治疗皇帝的疾病，只有找到释放蛊毒的人，杀掉他即可，没有必要滥杀无辜！”
“明府！”司马承祯怒道，“你被这妖怪蒙蔽得太甚了！”
明崇俨还要再说。
“明府不必多言，我意已决。”萧萧冲天高声喊道，“枭族的儿郎们，古往今来，都说枭族吃母亲，我今日只有一死证明自己的清白，也让天下人看看，我枭族也是有情义的，我死之后无须复仇，要听从明府的调遣。”
众枭鸟一起“呜呜”鸣叫，声震屋瓦。
萧萧突然从士兵手里拿过钢刀，挺起肚皮，一刀切入，登时鲜血四溅。萧萧眉头皱了皱，把刀拔出，上面带着血淋淋的肝脏，递给司马承祯：“拿去。”
如此英勇，把司马承祯也吓了一跳，他犹豫了一下才接过来，吩咐身边的太监：“快送到御膳房为皇帝做了。”那太监拿盘盛了，快步离去。
萧萧看明崇俨一眼，慢慢倒在地上，变成一只大枭。
“哇”的一声璧玉终于哭出声来，要扑过来，几个太监死死拉住她，璧玉哭晕在地。
皇后冷冷道：“拖下去，乱棍打死。”
忽然，天上一阵仄仄的笑声，就见夜色之中一群飞鸟围拢过来。笑声之大，都盖住了群枭的呜咽。
这些“鸟儿”越飞越低，有士兵惊叫：“是人头！”
真的是人头，有五六百之多，都是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双耳扇动，飘在空中。它们是要一起来劫持皇帝的人头离去。
落到房顶那么高的时候，这些人头围成了一个大圆，居然一起唱道：“大好头颅，呜呜哎呀，谁人砍之，哈哈哈哈……”声音尖利，让人浑身战栗。
武皇后怒道：“还不放箭射下来。”
“谁敢？”皇帝忽然站起身来呵斥道，“它们是接朕获得自由的，射它们如同射朕。”
众士兵本要放箭的，赶忙又收住。
司马承祯道：“陛下中了飞头蛊，被妖人挟持，不要信他……”
但皇帝有令，谁听一个道士的？士兵都不敢动了。
明崇俨大声道：“枭族儿郎听令，驱散这些飞头蛊。”
众枭鸟一起振翅，这些鸟儿有上千只，远超这些飞头，又是骁勇异常，飞头完全不是对手，立刻被冲得七零八落。
但皇帝却是连连惨叫，仿佛群鸟是啄在他身上。
皇后怒道：“还不快快住手。”
明崇俨急忙喝令群鸟停下。
这些飞头们又聚拢过来唱道：“大好头颅，谁人砍之……”
皇帝也跟着喊道：“武士何在？”
“臣在。”千牛卫大将军急忙上前。
皇帝道：“来，砍下朕的头颅，还朕自由。”
那将军吓得后退几步，不敢应声。
皇帝怒道：“你敢抗命，我这大好头颅……”
皇后着急道：“快去看看，那妖怪的肝脏熬制好了吗？”
司马承祯接口道：“事情紧急，熬没熬好都直接让陛下吃了吧。”
那太监一会儿就端了过来，皇后亲自端到皇帝面前：“陛下服了这药，自然可获取自由。”
“当真？”皇帝喜得端起来，连同半熟的肝脏吃了起来。
明崇俨快步走了出去，他要乘机去斩了施蛊者的头。
他刚出宫门，就见督无咎在门口来回踱步。
他看见明崇俨赶忙迎过来焦急道：“路十三死了！”
“你斩杀的？”
督无咎道：“你走之后，我去监狱，就见地上只剩下一颗头颅，尸身不见了。”
明崇俨大吃一惊：“难道这路十三不是施放蛊毒的人？”
他打马直奔县衙，来到监狱。路十三的人头仍在地上，明崇俨蹲下身去，这人头上却没有血痕。
明崇俨懊恼道：“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他这是一颗假头啊？”
督无咎完全听不明白了：“什么假头？”
“真正的飞头术修炼者是那个旭峰部落的可汗，他故意让自己的头飞起，操纵一颗飞头蛊的人头寄居在自己身体上。然后飞头进入皇宫，施放蛊毒，出来之后再来到监狱复归自己的身体。”明崇俨说完，狠狠拍一下自己的头，“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那怎么办？就这样让他跑了？”督无咎也有些着急，他还记着邯郸县监狱的惨状。
明崇俨道：“他这人头复归身体，身体尚弱，必然不敢行走太远。”他看看天色，东方刚刚发亮，宵禁还没结束，又道，“这深夜宵禁，独行十分招摇。你叫上衙兵，一起去找，一定要在天亮之前找到。”
洛阳县衙共有一百多名衙兵，当即被叫起来，四下查询，一直到报晓鼓响起来，众人无功而返。
明崇俨心下大为焦急，莫非大唐皇帝的头就这样被一群飞头蛊给劫掠而去了？
他决心进宫再去看看。
六、峰回路转
明崇俨刚出门。
就见一个胡人跑过来，语无伦次道：“明府，明府，你快去看看，要了人命了！”
明崇俨皱眉：“谁要了人命？”
“你朋友。”
“我朋友？”
那胡人点头：“你的朋友半夜敲开我们酒馆的门，非要喝酒，我说我不卖给他，他说他是你的朋友。”
明崇俨猛然想起贺知章，他从宫里出来就没见到这个酒鬼，原来半夜跑出去喝酒了。
“这个贺丞倒自在。”明崇俨苦笑一声，心里惦记着宫里的事情，还要走。
这胡人却拉住他：“明府，光你这朋友倒还算了，他还带着一个人，这人竟然没有头！我们一家都吓得半死，你这朋友却和那没头的人一起喝起酒来，还一个劲往那人腔子里倒酒……”
不等他说完，明崇俨一把拉住他：“快带我去。”
在那胡人的小酒馆里，贺知章已经躺在地上了，他身边还躺着一个没有头的人，明崇俨一眼就认出来正是那路十三的尸身。此刻酒从他的项上腔子里流出来，在地上都淌出了一条河，不知被贺知章灌了多少酒。
难道他的飞头没能和尸身复合？那他的头呢？
明崇俨忽然想起贺知章身边的“枭兄”，此刻不在这里啊。
他猛地一拍掌，跑回县衙，指着那棵大树吩咐衙役爬上去，看看枭的巢穴。
衙役们还没爬上去，那枭鸟“呜呜”两声叫唤，飞了起来，嘴里叼着一颗人头，那已经不是人头了，而是一具骷髅——上面的肉都被它吃完了。衙役爬上它的巢穴，从中扯出一把棕色的头发。
明崇俨不由得哑然失笑。
这可汗费尽心机修行什么飞头术，却没想到这么葬送到一只鸟儿的手里。
明崇俨让人把贺知章抬回来，问他：“你昨晚和什么人喝的酒？”
贺知章的酒还没有醒，含混不清道：“昨天晚上小便的时候，我遇见了牛头，跟它一起喝酒呢，结果我这枭兄把它给拉走了，我正生气呢，就遇见牛头的弟弟。”
“弟弟？”
“对啊。”贺知章打了一个嗝，满屋都是酒气，“牛头的弟弟叫午头啊。”
“你是说无头吧？”督无咎插嘴。
“是午头。”贺知章有点儿生气，“牛头的弟弟没有头，牛字不出头，那不就是午头吗？”
明崇俨差点儿笑出声来，他已然听明白了。昨晚，那飞头可汗到府中来寻身体，结果头和身子还没有合起来，先被这贺知章瞧见了人头，他醉醺醺地以为遇见了牛头，刚说了两句话，那饿了三天的枭自然就扑了过去。后来贺知章遇见了这没头的尸身，就以为是午头了，还拉着他出去喝酒。这尸身无头没有法力，只能任由贺知章摆布，还被贺知章灌了酒。
这一番阴差阳错，就发生在皇帝吃下枭妖肝脏的前后。
皇帝的病好了，那些人头也纷纷坠地。
但个中情由谁知晓？大家纷纷称赞司马承祯博学多闻。
皇帝赏赐他一座道观，亲自赐名为“青云观”。这个道士看来要平步青云了。
司马承祯也向皇帝提及萧萧舍生取义的精神，皇帝大为感动，不再追究其祸乱宫女的罪过，还下令将他和那个宫女厚葬；同时着令礼部修缮法令，祭祀不再用枭。
明崇俨大为欣慰，萧萧没有白死。
但皇帝却生了明崇俨的气，因为都看见他在最危难的时刻溜掉了，皇帝要罢明崇俨的官，还是司马承祯和皇后同时求情这才改为罚俸半年。
司马承祯看望明崇俨，言语中显然是放心不下这位被妖怪蒙蔽的明府。
明崇俨试图给他解释：“你知道为什么南蛮北狄、东夷西戎都有飞头术，唯独我们中原没有吗？就因为有枭，一旦头飞出去，就给枭抓走吃了。”
司马承祯摇头：“你说得不对，是因为我们中原人知道枭的肝脏能解此毒……”
他的话没说完，忽听一声悲鸣，一条黑影从槐树上直扑而下，疾如雷电般冲司马承祯飞来，正是那只枭鸟。
虽然萧萧有令，枭族不得报复，但他这弟弟从来不听他的，此时已得知前因后果，加之这司马承祯正是几天前捕获自己的道士，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立刻扑了过来。
司马承祯毫无防备，躲闪已经不及。这枭爪凌厉，今日非死即伤。
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听身后有人喊道：“枭兄，你要干什么？”
这鸟儿身势急改，飞到一旁，落在一个人身边。此人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拎着毛笔，那笔尖上饱蘸墨汁，滴落满地，他的身上、脸上也都是墨汁。
明崇俨愣了一下才认清那是贺知章，才记起这位一直住在自己的县衙里。
皇帝下旨厚葬萧萧和宫女璧玉，这差事自然就落到了光禄寺的头上。厚葬也就算了，但厚葬必要有墓志铭，光禄寺的书呆子们谁也不肯写，推来推去就落到贺知章这个九品的小寺丞身上。贺知章也不推辞，却要住在明崇俨的洛阳县衙来写，理由是这事都因明崇俨而起。
贺知章端起酒壶喂那枭喝了一口，才道：“我这里正给你兄长写墓志铭呢，你若伤了人，这墓志铭可就白写了。”
那枭饮了一口，发出一声悲鸣。
司马承祯上前道谢，贺知章撇了撇嘴：“本来那萧萧欠我一桶高昌葡萄酒，你若感谢，就替我取来吧。我这枭兄也爱饮酒，喝了葡萄酒，它就去为它兄长看守坟墓，再不来洛阳了……”
明崇俨听得大喜，这醉鬼居然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当即道：“包在司马道长身上……”
司马承祯见这一人一枭如此相处，加上此前萧萧舍生取义，已然让他内心动摇，当即应允，小声问明崇俨道：“我哪里去取高昌国的葡萄酒啊？”
明崇俨笑道：“你都是观主了，派弟子远赴高昌一趟又有何难？”
贺知章拍手叫道：“妙啊！前有玄奘大师西求真经，今有司马道长西取真酒，将来都是我大唐佳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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